吴楚东南坼
我语言感知力差,在深圳呆了八年,仍然不懂粤语;在苏州又呆了八年,还是不懂吴语。我老家在湘鄂边界的石首,村里有不少湖南移民,因此到现在我也只会说湖北的西南官话和一点湖南话。初到苏州时,听当地人讲话,只觉得吴音媚好,但一句都听不懂,后来慢慢听出了很多单词,竟与湖南话非常近似,这让我十分惊讶。
旋即想起历史上吴国与楚国之间的攻伐与融合,就明白了其间的端倪。湖南方言保留了从前楚国的古语,而楚国与吴国,过去虽干戈相加,一旦化干戈为玉帛,就境土相接,语言相通,风俗相近了。有诗说:“由来吴楚多同调,感激逢君共异乡。”如今两地百姓,过年都要吃蹄髈。吴楚两地,同属江南,都河川盘绕,湖泊棋布,都盛产鱼米丝麻,水乡篷舍,饭稻羹鱼。
杜甫站在岳阳楼上吟咏“吴楚东南坼”,说的是洞庭湖把吴楚两国分开了,那是诗人的浪漫夸张。洞庭浩浩汤汤,横无际涯,也没有大到这么个程度。从地图上看,真正分开吴楚的,是江西。江西称吴头楚尾,春秋时是吴楚交界处,两国的首尾在此衔接。后来北方战乱,北人逃难南迁,经过江西,很多人留居于此,隔开了吴楚。
而今虽交通发达,但我回一趟老家,仍感觉遥远,坐高铁也要好几个小时,以前更不待言。记得第一次到苏州,是1999年,我作为随行记者,跟石首官员一起,跑到常熟考察。开着专车,也觉长路漫漫,抵达后见人家经济如此发达,文化如此昌盛,竟被震得头晕目眩,深感吴楚之遥,有如天堂与人间,遥不可及。
我们去常熟,是因了九八抗洪的因缘。那时候来了个沙家浜连,与万余士兵一起驻扎石首,抗洪抢险。而沙家浜是常熟的一个镇,所以常熟官员跑来,犒劳子弟兵,也慰问一下灾区。当时湖北省有头头坐镇石首,他当着两地官员的面,要两地结为友好城市。于是我们回访,考察时重提此事,人家说容后再议,其实是婉拒了。
人家婉拒是可以理解的,婚姻大都要门当户对,结友亦然。你的鸡滴屁还不及人家一个镇,都不是一个重量级。其实被拒我们也没太多尴尬,我们有自知之明。不过真正值得探讨的是为何人家进步了,我们落后了。记得我回来后洋洋洒洒写了一个长篇报道,题为《寻找打开世纪之门的金钥匙》,不过我们好像并没找到。
苏州虽然自古富庶,但在改革开放前夕,也同样被折腾得穷困潦倒,百姓的日子也是苦不堪言。奇迹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,他们的乡镇企业异军突起,而我们老家在搞治理整顿,对私营经济颇多限制。为什么会这样,兴许也不完全取决于当政者的施政措施,也不完全是因为地理因素,一定还有更深层的原因。
很多人说苏州的发展是因为离上海近,其实那个年头上海自身都陷入了困境;还有说是因为新加坡投资搞了个工业园区,可是人家为什么首先要在苏州投资?还有的说是因为苏州的头头们思想解放,可为什么他们解放而别处不解放?再说,苏州广大农村,村村都冒出来那么多农民企业,那么多家庭作坊,如何解释?
当然发达地区不止苏州。有一个很奇怪的现象是,上海、杭州、宁波、无锡、常州等这些经济发达地区,都说吴语,几乎所有吴语区都相对发达,其它地方,哪怕靠得很近,也相对逊色。好像只要你会说吴语,经济文化就自然牛叉。这么说当然玄乎,但方言背后是文化,文化的核心是精神,是意志。
说到精神文化,全中国、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,都会总结出一些好词,譬如锐意进取、矢志开拓、勤劳勇敢、精益求精之类,谁也不会说自己懒惰无能、愚昧保守、自私冷漠、卑鄙邪恶。但地域文化还是有各自的特征,譬如吴越的卧薪尝胆,荆楚的筚路蓝缕,但内质都是艰苦奋斗,都有点大同小异。
可世界各国发展却极不平衡,中国各地亦然。吴楚东南坼,坼开的也不只是空间距离。有人说鄂人的悲剧在于放弃楚言,改操夏言,还拿广东、福建那些保留了古语而相对兴盛做例证,似乎是想说保留了中华古老方言的地方就能兴旺——可是问题来了——那些老湘语区可是保留了古楚语的,也未见发达到哪里去。
也许方言作为一种文化表象,里面蕴藏着神秘的精神密码,需要我们做精准的破译。细究吴楚两地的历史发展脉络,似乎可以给我们一些启示。邦国初兴,吴楚都是励精图治;霸业初成,也都不服周,要问鼎中原。六朝以降,吴人粗犷中蕴涵精雅,农业高度发达,工商业随之勃兴,遂成财赋所出之地,人文荟萃之乡。
早先是苏常熟,天下足,继而是湖广熟,天下足。天下粮仓换了地方,苏常并未衰败,而是做起了更具效益的工商业,主动将粮仓让给了湖广。楚人跟进,领先北方,却比吴地还是晚了一步。及至浩劫终止,百废待兴,吴人的经营基因又率先唤醒,在废墟中急速腾飞,鲜亮当代。楚人不甘落后,欲中部崛起,可还是相对滞后了。
抛开那些空洞的大词,吴文化中的精髓,我觉得是包容开放。春秋争霸,吴楚可是死对头,但楚国强盛时,吴国却吸纳了不少楚文化。在吴越历史上起重大作用的伍子胥、范蠡、文种等,都是楚人。上海别称申,黄浦江又叫申江,盖因楚国令尹黄歇号春申君而得名。南京又名金陵,也是楚威王以其地有王气,埋金以镇之故。
而今湖北人在苏州的也不少,他们普遍感觉未被当做外地人歧视,很多还被重用。我参加过很多湖北老乡在苏州的聚会,对此印象深刻。有一次酒宴上,听各位讲自己的奋斗史,感慨之余,还作诗说“楚水悠悠向东流,楚才历历映苏州”。至于欧风美雨,吴人更多的也是吸收与融汇,然后更新自己,增宏自己。
我退休后留居吴江,还被当地的企业发展研究会聘为品牌顾问,后来又做了秘书长。一个闲居在此的外地小老头,他们也不嫌弃。这个研究会有200多家会员单位,我因此接触到当地很多企业家,他们大都是农民出身,起先也就在一些外企打工,学得技术和管理,就自己干将起来,也干得有声有色。吴江乡村的振兴,就靠他们支撑。
我是把吴江作为我的第二故乡了。后来旅居新加坡,因为文字的因缘,做了新加坡亚太杰出企业家协会的文化顾问。与该协会的会长游舜程先生相谈甚欢时,马上想到要牵线搭桥,联系吴江企业发展研究会的会长赵伟。他也非常积极,与人家结成友好协会,签署意向,以期做深度合作。只是因为疫情,还未能互访。
而我的桑梓之情,亦常萦梦中。前不久石首负责招商的朋友来访,我又联系吴江企业,意欲促成这边的企业家组团考察石首,引荐投资与交流。说这些并不是想评功摆好,而是想到过去吴楚东南坼,而今有必要再度弥合携手。两地其实同出一源,同为一族,虽阻隔日久,但穿越历史的风云,认亲结友,共同进步,善莫大焉。
何止吴楚?所有人类都源自同一个祖先,都生存于同一个地球。何必视如仇寇,詈骂不休,甚至兵戎相见?何不携手合作,融为一体,共建家园?还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我们就激情满怀地唱《让世界充满爱》:“轻轻地捧着你的脸,为你把眼泪擦干”,这美好的大合唱,而今也有些遥远而陌生了。
◇ 《吴江大米》
◇ 《金印如斗》
◇ 《壁缝里的童年》
◇ 《新加坡的绿道》
◇ 《人水合谐之国》
◇ 《我打江南走过》
◇ 《陌上桑》
◇ 《平原絮语》
◇ 《林先生》
◇ 《后院的辣蓼》
昨天的回忆,今天的现实,
都是明天的历史。
感谢您的分享、点赞和在看----
动动手指,传递我们共同的
理念和价值。